Friday, March 30, 2007

这些年,各有志

终于遇见S的散文了。

《许多许多年以前,许多许多年以后》
许多许多年以前的事,会在许多许多年以后延续。生活(不说生命,那是太大的题旨),以及对于生活的体认,竟然平庸至此。
  自首度涉足台湾这块岛屿至今,不觉已逾二十年。四年的大学生活,毕业后的屡次回返,深交或浅尝的人与事,都早已根植入生理与心理的肌理。如今远隔重洋,偶有鱼雁往返,越来越不频密的造访,却似乎无碍于许多许多年以前与许多许多年以后之间的衔接。像是有记忆的河流,仍清晰熟练地投身入每一个转角险滩和危石并继续蜿蜒。这里纪录的,不过是此番淌流过所留下的若干痕迹。
  小说家东尼·莫利森(Tony Morrison)有一段话,大意如是:河流从人工强行改道后,偶尔会流返原处。人们称之为淹水泛滥,但对于河流而言,它不过是借记忆找寻回家的路。
共同记忆的背影
  许多许多年以前,在新加坡观赏台湾剧团“表演工作坊”的成名作《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李立群和李国修在台上口沫横飞地杜撰徐志摩早年留学英国事迹,其中一段关涉利物浦港(Liverpool Port)的情节,目的不过是夸张其送气音节之发音,以便大肆口沫横飞。另一段则述说有关父亲的情节,谓父亲如何辛苦地爬上月台,望着父亲的背影,不禁泪盈满眶……于是观众笑了。
  当年在新加坡会去看华语戏剧表演的,大多是年长一辈的华校生。观众之所以对杜撰之“小摩儿”称谓有共鸣,辨识出朱自清的散文《背影》被移花接木地嵌入不相干的情节而发噱,皆因为五四作家作品乃此一辈人之共同记忆,经由教育之灌输或自发性阅读,形成一无形却实在的网络,也等同构成人类学家安德逊(Benedict Anderson)所谓的“想象的社群”。这种集体记忆与共同体的基础,往往建立在教育过程的共同经验,而多年以后仍能朗朗上口或记忆犹新的诗文佳句,无疑也因此而巩固了经典的地位与述思。
  F是多年以前台大中文系的同学,后来继续念了硕士写了关于西西的论文,回到南部的母校任教。在“资优生”此词汇和制度发明以前的F当年显然是资优生,高中时为全台湾作文比赛冠军得主却毫无骄气,大学第一年也顺理成章地连着两个学期考获全班第一名。回母校执教的她却仿佛经历文化震荡,上课时信口拈来的典故事迹作家作品,学生皆一脸愕然以对之。结果有一年谢师宴学生上台表演,模拟F之口头弹:“这不是常识吗?”,并颁予F“最有常识奖”。F在信中述及此事,学生之天真无邪固表露无遗,F的字里行间显然也不无感慨之意。
  近年来台湾推行教育改革,放宽课程规划不再统一教材,和F念中学时同侪皆背诵同篇课文的时代相比,如今身为老师的F面临的是另一种挑战:没有限制的挑战。然而看起来是自由开放的改革政策在落实层面上都不是没有代价:因为考试没有范围,关注升学率的学校和老师自然填鸭式地喂以学生比以往更多的生吞活啃的材料;惯于照本宣科的老师突然无所适从,因为考题中有许多题目自己也不知晓答案。由上而下自以为用心良苦善意拳拳推行教改的衮衮诸公,或许始料未及自由开放的理念所产生的副作用是:共同记忆的丧失。
  昨天在从台北往新竹的客运车上和F通电话,知悉教改实行数年后终于决定回转,课本依然开放编纂与采用,但将规定四十篇共同教材。看来日后台湾莘莘学子的共同记忆,将建基于此四十篇共同教材之上。唯F仍然说,现今学生所必须具备的知识量是她当年的十倍,但他们要不是随记随忘要不则只知残篇断章且毫无共鸣,教改开放如同开启了互联网似的潘朵拉的盒子,牛鬼蛇神一一现形却乏人问津或令人消化不良。共同记忆只残留背影。
这像不像是一则关于台湾政治的寓言?
文化资本的西瓜
  许多许多年以前,郭宝崑先生提及某个新加坡英语剧团的演出,盛赞为其配乐的人员音乐触感极佳,并谓“他们的起步点是比我们高的”。所谓他们,我们,是指英语剧团与华语剧团之别。当时深有同感,此语言界线(faultline)亦适用于新加坡其他各个文化与知识层面。若究其原因自有其历史社会文化乃至经济因素,而此价值判断更是立基于社会学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谓的“文化资本”。但我们不说“阶级”。
  M是多年以前台大中文系的同学,后来继续念了硕士写了关于版本学的论文,现于台北县某国中任教,并指导一资优生班予以特别培训。但台北县的资优班在台北市也许只是程度不错的普通班,M一班学生顶多只有两三名能考上全国排名前三名的高中,另一所台北市国中的资优班则大约有四分之三学生能达成此目标。M说,他所执教的学校的大环境没有像样的书局,某一班学生中有七分之一缴不出每学期只要几百元台币的午餐费。而那所台北市国中则地处文教区,学生家长大多为专业人士,孩子自小耳濡目染或悉心栽培所积累的知识面自是不可同日而语。成功考上名高中的学生回来跟M说,他们这些台北县资优班学生苦读苦学得来的知识,在台北市同学中不过是常识。
  文化资本从何而来?文化资本又如何鉴定?台湾素来有资优生保送制度,近年扩展为推荐甄试,学生可经营学习成果企划案搜集比赛奖项并参加面试,老师则扮演推波助澜的角色。F曾为打算甄试台大中文系的学生准备面试,问学生喜欢哪些作家,答案出现席娟张曼娟等名字,令F花容失色,赶忙补上白先勇简媜为是。F所在的南部城镇亦无像样书局,后现代平面化下成长的学生更不知经典为何物。刘姥姥进大观园或许目不暇给事事新鲜,但从贾府人眼中看来却免不了乡巴姥之讥。城乡差距的老戏码仍日日搬演,文化资本这个铜板的反面是知识势利。
  F曾跨越此文化资本的界限而进入知识的殿堂,或者说,在多年以前,当强人政治仍能形塑集体记忆时,文化资本因为统一固其界限也许是较可能跨越的。当然,界限甚至版图是可以重划的,文化资本自然也可以重新评估订价。新的本土政权上台后,先前受压抑的作家作品咸鱼翻生,经由各种政经文化管道巩固资本蔚为新贵。F指导学生参加企划制作比赛,若研究对象非本土作家形同切腹自杀,新的文化资本伴随变相的身份政治而成为一种政治正确,靠错边便出局,“西瓜拢大边”。
  西瓜若不均等地切成两半,重心自是往大边的靠,这是台湾俗谚的智慧。权力的斗争与拉扯,关键在于所谓“分饼”,不妨也说成是西瓜。西瓜鲜红甜美多汁,诱人馋嘴亦引人遐思。在蔡明亮的电影《天边一朵云》里,西瓜被挪用为A片的道具,阳具插入肉感十足的一片腥红,何尝不能解读为政治权力的扩张和渗透。但西瓜在蔡明亮更早的一部电影《爱情万岁》中却是寂寞的象征,既可假冒情人接吻又可权充保龄球玩乐。唯主人翁小康在路边摊选购西瓜的一幕令人难忘,他捧起西瓜贴近耳边面颊轻敲,无声的空洞乃寂寞人心的迴响。政权的重新洗牌和大风吹似的换位,文化资本的上升与下移,身不由己卷入其间载浮载沉的,是像M和F和他们的学生那样的众生芸芸,有如蔡明亮电影中越来越没有名字身份的小人物,孤魂游鬼般飘荡于城市的缝隙,仰赖平凡渺小如西瓜的滋润和抚慰。文化资本遥远如一则神话。
王谢堂前的燕子
  许多许多年以前,在新加坡曾是一名中学与高中的华文老师。当年的学生如今有不少在教育界和新闻界,仍有联系的,偶尔也会和我讨论相关课题,最近甚至还有不认识的记者发来伊妹儿问我对华文教育改革的意见。不问国是久矣,华文教育亦遥远如一则神话。
  文化资本如何累积,这不必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谈阔论,亦可以是日常生活的民生问题。从事新闻工作的Z目前驻派台北,向来自我要求甚高的他经常反省的是,如何在专业的政经训练之外加强文化与社会的分析。在台湾这样一个众声喧哗的岛屿,面对各种各样的言论与话语,更需要的毋宁是判断的距离与取舍的智慧。文化资本可以靠勤奋好学来累积,如何运用则是另一个更为复杂的课题。
F执教的资优班学生像吸收力特强的海绵体,课堂上随口提到的厚重小说,有者三天两夜鲸吞完毕便喜孜孜地跑来向老师述说读后感。F和我同声慨叹,年轻真好,虽说联考压力大,但时间总是自己的,白花花在手中任由挥洒,且生活单纯,不用理会水电费账单或换纸尿布之类的日常琐碎。当年的我们亦是如此,课堂上教什么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课堂外有用不完的时间空间可供探索,F和我在文学电影音乐各方面的趣味相投皆不是在台大的课堂上学来的。
  台湾每年十二月进行不同的选举,今年民进党谢长廷角逐台北市长失利,但其竞选2008年总统选举的呼声已不绝于耳,可能搭配的人选亦有多方揣测。我老跟朋友说别看那些看了会令人生气的时事新闻节目,它们为塞满播映时间而制造新闻话题,以致经常小题大作甚或无中生有。但为了天气预报我扭开电视,那天的话题竟是谢长廷跨党与国民党的王金平配,故曰王谢配。我听了暗自微笑,果然王金平接受访问时便云:王谢堂前嘛,希望能飞入寻常百姓家。Z高中时念过白先勇的短篇小说,读过欧阳子引用古人诗句为书名的分析文章,这点文化资本应该用得上了。
  F向她的资优班学生说,别人认为资优班就是要读得少一些,考得多一些,但我要让你们读得多一些,考得少一些。善哉斯言。教改的目的若非纯粹技术性或功利取向,就让学生读得多一些,考得少一些吧。给学生空间与时间去探索发掘,文化资本的积累不一定要系统化或制度化——谁知道什么时候用得上哪一招,河流的轨迹向何去呢。许多许多年以前的积累,会在许多许多年以后散发。(寄自台北)


毕业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系,而这两年无论是电邮往还或者通电话的时候,我嘴上喋喋不休地近乎只挂着与“教改”、“课程”、“华文教育”等语词。(这倾向老哥临走前也提醒我,该关心社会其他层面的事,眼界开阔点,也许就不会钻牛角尖了。) 说到愤慨的人与事,我有时说得咬牙切齿、抑扬顿挫。S也许在想:犬儒、厌制的ZC什么时候/怎么会变得如此天真和乐观,并且充满希望?他是否已放弃了深造的念头?

然而,他从未打断我的语流。就像当年他教导我一样,他总是耐心地听我“抒情”(或曰泄愤),然后平和地分析岛镇社会的语境与出路。 交谈中S未曾直接评述我加入体制中心的实践,因为他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对于岛镇上的“教改”课题,我也从未听他述说任何具体的意见。然而,今天我也许把捉到了。

文章的末尾有一句“文化资本的积累不一定要系统化或制度化”---对S而言,大概知识的积累亦复如是,语文的学习更是如此。 回答比较婉转,精神与个性依然本色。